中国进入人类文明社会五千多年以来,由于自身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历史进程,中国农民既是物质财富的主要生产者,也是精神财富的创造者;但他们并没有在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两方面得到相应的回报。即使是在农民的物质生活有了极大改观的现在,他们的生活水平与城市居民的生活水平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自从中国向市场经济社会转型以来,文学市场进入了一个多元无序的混沌状态。这种状况,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其中一个消极面就是,由于占中国国民大多数的农民在文化市场中的弱势地位,他们在纯文学市场中所占的份额在日益减少。近十几年来,文学市场上满足农民的精神需求、适合农民欣赏水平的作品愈来愈少。这一状况使我想起了赵树理在20世纪30年代不上“文坛”上“文摊”时的社会背景:虽然当时“左联”所倡导的左翼文艺运动在上海一带的进步文化人士中开展得如火如荼,但在中国内地的广大农村中却基本看不到左翼文学的影子,在内地的广大农村中流行的仍然是千百年来宣扬“三纲五常”、行侠仗义、天命观、阴阳禁忌之类的封建迷信书籍。正是在此时此地,已经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民主与科学”思想的文学青年赵树理发现了“五四”新文学脱离大多数中国国民——下层农民群众的弱点,暗暗立下了一个宏大志向:“我不想上文坛,不想做文坛文学家,我只想上‘文摊’,写些小本子夹在卖小唱本的摊子里去赶庙会,三两个铜板可以买一本,这样一步一步地去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做这样一个文摊文学家是我的志愿。”应该说,赵树理的这一志向是对鲁迅等“五四”新文化巨人倡导的“五四”新文学的最实际响应。至今历史车轮已又滚过近80年,相当多的中国当代作家却反而堕入到连“鸳鸯蝴蝶派”都不如的“‘黄’、‘金’世界”里去了,相当多的文学作品已经成了或者是极少数人的“高精尖”食品,或者是顺“人欲”而“横流”的精神鸦片了。
中国是一个自古以农业立国的国家,直至今天中国还有9亿多文化素质较低的农民。作为中国人中的大多数的农民也是具有审美需求的,他们的文学欣赏水平还很低;就算认可“现在大多数农民已经达到了初中毕业水平”的统计,中国的大多数农民也还是远远达不到欣赏诸多中国现当代作家写的现代派文学作品的程度。在当下的中国,起码还应该有一部分作家去为农民创作,而不应该一窝蜂地都去追求做钱钟书、张爱玲或卡夫卡、马尔克斯那样的作家。这一想法就与我推崇赵树理的创作联系起来了。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赵树理是最发自内心、最虔诚地为中国农民创作的作家。他在“文革”中被“斗”得生命垂危时还对批斗他的红卫兵说,“我以后再写,可不写小说了,要写戏剧!”原因是“过去我写的小说主要是写给农民看的,可是我作了个调查,全国真正喜欢看我的小说的,主要是中学生和中小学教员,真正的农民并不多。这使我大失所望。现在我国多数农民文化程度不高,劳动也繁忙,一本一本地看小说是比较困难的,而戏比小说作用大,一本小说不能看几个人,一本戏就有几万人看。如果写成剧本,剧团在农村公演,让老老少少都能看,这有多好!”他多次说过,自己从未想过当作家,而是一心想为满足农民的文化需求做点事。这在推崇唯美主义的作家、评论家看来,赵树理岂不是功利到了根本不懂文学为何物的地步了!但我之推崇赵树理,恰恰就是因为这一点。
我们最近专门到赵树理当年长期生活、工作过的山西省晋东南太行山区的当年的抗日根据地阳城、沁水、襄垣、沁源、长治、武乡等六县的农村作了个调查。我们列了6个问题分别向生活在这些地区农村的60位65岁以上、小学文化程度以下的20世纪40年代的农民和现在还是农民的农民作了个调查: 您听说过赵树理吗?您看过赵树理的书吗?您看过赵树理的什么书?您知道小二黑、李有才、常有理、小腿疼是什么人吗?您认为现在还需要赵树理这样的作家吗?您听说过丁玲、周立波、贾平凹、莫言、李锐吗?在调查中,我们先问了30个65岁以上、小学文化程度、农民出身的县乡干部5个问题,调查结果如下:22人听说过赵树理;2人看过赵树理的小说;15人看过地方戏《小二黑结婚》,20人知道“小二黑”;13人知道“李有才”;没有人知道常有理、小腿疼;8人能说出“还需要赵树理这样的作家”;11人听说过丁玲,知道她是个“大右派”,没有人看过她的书;全都没听说过周立波、贾平凹、莫言、李锐。又问了30个65岁以上、小学文化程度、过去和现在都是农民的老年农民同样6个问题,调查结果如下:有2人听说过赵树理;没人看过赵树理的书;有6人通过看地方戏知道“小二黑”;对“还需要赵树理这样的作家吗”全都不知所云;全都没有听说过丁玲、周立波、贾平凹、李锐。面对这样的调查结果,我国的文化行政部门、我国的拿着农民交的税金构成的工资的作家们,自称是“五四”精神信仰者的学者们,是不是应该思考一下“中国文学”是不是名副其实呢?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农民的精神文化需求呢?我以为,在这样的文学市场中,中国作家为中国九亿农民提供审美食粮,实在比去迎合遥远的瑞典皇家科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胃口重要得多。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农民组成了古代的中华民族,是农民迈动着我们这个民族在历史上的步伐,是农民支撑了我们这个民族昔日的大厦;但农民却几乎一直处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一直像闰土一样辛苦贫穷沉默,一直不为舆论关注,一直不为中国的文学所描绘: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四大名著中几乎无一正宗农民形象:《三国演义》中的主人公都是帝王将相、《西游记》中的人物都是神仙妖魔就不必说了,《水浒》中据说只有一个叫“白日鼠”的偷偷往杨志等喝的酒里放蒙汗药的老鼠式的小人物白胜算是个农民,《红楼梦》中惟一的农民刘姥姥只是因为依附于王熙凤才以一个农民家属的身份露了3次让人耻笑的老脸。中国文学不应像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样要求所有作家如茅盾、巴金、老舍、丁玲那样的大都市人都去写他们所不了解的农民,但也不应如当前这样,作家都去写现代派甚至后现代派作品,起码应该有相当部分作家去关注还存在类似“洪洞黑砖窑事件”那样的悲惨生活的农民世界。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懂得了中国农民,了解了中国农民的思想和生活,才能全面理解作为中国人的“人学”——中国文学。中国农民在千难万险、重重困难中乐观坚韧地创造文化的精神可以说就是中国农民精神的精华所在。赵树理是一位真正为农民创作的作家,是一个真诚的、有农民心的、忠于中国农民也忠于自己良心的作家。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忘记为农民着想,他看到农民什么就描写农民什么。他把农民的真实生存状况和心灵世界展现给外部世界。这是一个他所熟知的世界,也是一个外部世界生疏的世界。许多人、许多作家口称为人民创作,口称关爱农民,其实真正落到实处的极少,而赵树理却能舍弃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欧美文学,转而去用土生土长的中国民间艺术去改变农民的落后愚昧生存状况和热情肯定农民的些许进步。
农民的精神文化需求问题至今仍未引起全社会的关注,甘愿为无文化或低文化的农民创作、具有“赵树理精神”的作家愈来愈少,甘心为金钱而写的“写家”倒是如都市的小轿车一样如潮似水、层出不穷。这说明:赵树理精神并未过时,现时的中国仍然需要赵树理精神。所以,我们的文学界和文学研究界应该对鲁迅所开创的、赵树理等继承发扬的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农民文学给予足够的重视。 |